萬般由心不由命 - 從求神問卜到心理諮商 (上)
去年有一天偶然路過行天宮,赫然發現公車亭上的公益廣告,有一行紅白相映的大字:「萬般由心不由命」。不禁吃了一驚,這麼道教的廟宇,印象裏應該很宿命論才對,怎麼會有這麼積極人本的標語呢?
接下來好幾天,「萬般由心不由命」這幾個顯眼的大字,不禁盤旋心中,引起許多聯想。記得小時候常和祖母、家母到「恩主公」燒香拜拜、收驚抽籤,篤信神明的家父更是常把家族裏嫁娶、工作等大事拿到行天宮來求助。一直到自己赴美求學,回國成為心理師之後,都還聽過家弟講起到行天宮前地下道算命的趣聞。可以說,恩主公一直是我們家最熟悉和信賴的神明,我們一家三代都有恩主公的「粉絲」。
我猜測來到行天宮的善男信女,和來到心理諮商室的個案,所求常常是大同小異。但穿著青色長袍,在香煙裊裊間替人收驚的?勞生阿嬤,和我從事的心理治療,雖然都是助人的法門,其巧妙卻大異其趣。我從小在廟裏進進出出聽到的故事,對照十幾年來在精神科醫院和身心診所中切身的經驗,讓我看到古典和現代,民俗和西方的強烈對比,也折射出傳統華人文化中許多值得反思的特色。
比如說,我發現台灣人在遭遇人生挫折時,普遍有一種「對外歸因」的傾向。幾年前有兩首流行歌曲便生動地呈現了這種心態。
「為著環境不能來完成
那段使人難忘的戀情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雖然一切都是環境來造成
對你的感情也是沒變」
(江蕙/惜別的海岸)
「是鬼迷了心竅也好,是前世的姻緣也好,
然而這一切已不再重要,如果你能夠重回我懷抱。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是命運的安排也好,是你存心的捉弄也好
然而這一切已不再重要,要,我願意隨妳到天涯海角」
(李宗盛/鬼迷心竅)
華人的民族性,似乎有一種把問題「外化」的集體潛意識,也就是碰到不如意(不論是健康、感情、家庭、官司、職業各方面),動不動就歸咎於外在原因。這個替死鬼,傳統上是「三世因果、流年不利、卡到陰的(不乾淨的東西)、衝煞、嬰靈作祟、祖先亡魂、風水、業障、小人」等等。但隨著教育水準提高,近年來「憂鬱症」也開始進入排行榜前幾名了。
這種「自我診斷」固然簡單方便,卻也使當事人失去了內省和改變的良機。身為心理師,當我在諮商室裡更深入地探索問題後,往往發現當事人的身心行為症狀,和親友間的人際互動是直接或間接相關的。受苦,通常是一段複雜的惡性循環後的結果,並非單純的宿命、神鬼,甚至疾病可以解釋。
一個高中生和父親肢體衝突後,被父親強帶去精神科就診,父親想從醫師口中找到答案,到底是不是「憂鬱症」,使孩子變得舉止如此失常,竟敢反抗父親。
一個母親帶高中生到諮商室,要求心理師把無心功課的孩子「矯正」好。母親願意付錢,但拒絕陪同進入諮商室。「是他有問題,不是我有問題,我不需要進去吧!」
把問題往外推的好處是,可以很快找到簡單的答案,比如說,假如問題出在「× × 症」,那麼就像肝病或重感冒,吃藥就好了嘛。病好,這孩子就會恢復正常,像小時候一樣聽話,不再挑戰父母親的權威或期待了吧。
把問題外化的第二個好處是,不必檢討相關當事人的處世風格,也不必反省家中或職場裏的溝通方式,有沒有不合時宜,需要與時俱進的地方。只要用鋸箭法就能處理掉的事,為何要開刀動手術呢?
其實,不管是把問題歸咎於神鬼命運,或者如極端的生物精神醫學論者,認為一切反常的表現都是腦子闖的禍,全是多巴胺或血清素的問題。這些分析都失之太過簡化,忽略了人的生物、心理、社會(人際關係)甚至靈性各個層次,都是環環相扣的。只怪罪到某個層面其實是見樹不見林,甚至有一點睜演說瞎話的否認意味。
如果在諮商室裡深談下去,可能會發現第一個孩子年齡漸長,身形已高過父親,開始想做男人了,他希望能像父親有一樣主見。可是憂心忡忡的父親卻認為,從小這個孩子就是任性,他舉出許多例子來說明,孩子自己做主的事到最後都沒好下場。認為他的他的他的判斷是對孩子前途最好的,在填聯考志願時他們意見相左,孩子離家出走,拒絕上學,父親勃然大怒,於是動手打了孩子。
如果在諮商室裡深談下去,可能會發現第二個孩子其實過得很苦,因為父母多年來一直不和。父親為了家計,必須遠赴海外謀生,而且對罹患慢性病、頤指氣使的太太忍氣吞聲,只為了在孩子面前,維繫一個和諧家庭的表象。家中卻永遠籠罩著低氣壓,一臉青春痘的孩子被迫面無表情,為了不惹媽媽生氣生病,只能壓抑順應,人生只剩下聯考一件事。
......to be continued
